对于人类学者而言,田野工作,既是学科研究的传统,又是知识生产的基石,其重要性毋庸置疑。但什么是田野?何处是田野?如何田野?似乎也在发生着与时俱进的变化,从基于长时段调查的民族志到关于即时与瞬间的研究,从走进他者的世界,绕道理解自我到共享生活经验,一起向世界发问,从观察、理解他者到关照、审视自我……而随着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田野工作逐渐被更多领域接受,于是,不同学科,无论专业与否,似乎都自然而然地将“做田野(doing fieldwork)”带入自身的论域,在拓展田野研究边界的同时,也带来一系列的模糊与混乱,经验,事实,感知,理知,在田野中,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呈现?
若是回到人类学的问题意识与基本关怀,无论现象如何变化,理论如何更迭,田野工作依然遵循着一些根本的追问。首先,社会如何构成,如何运作,这是了解社会事实的基石,也是田野研究的第一步。其次,从本土/地方视角出发,探索特定人群的文化逻辑及其对所在世界的感知与想象。第三,从“关系思维”入手,探讨不同的行为主体如何理解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有经验的人类学者在这些追问中,便能很快感受到理论与经验之间的张力,进而拓展出新的研究议题;而对于田野工作的初学者,探寻此类问题则是一段必经之路,以此积累经验,学会如何从日常琐碎走向系统和整体,从民族志走向人类学。
勐景莱村寨景色
带着这样的目标与期待,我和同学们一起走进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勐景莱村。与所有人类学者的田野境遇一样,我们与勐景莱的相遇,偶然中蕴含着必然。因为时间有限,在和朋友联系,寻找适宜的田野点时,希望大致能找到一座“文化”特征显著,语言沟通较为方便的村寨。朋友推荐了勐景莱,中缅边境的傣族村寨,村中佛寺据说已有千年历史,看上去很好,正合我意。与往年一样,提前踩点,安排食宿,从景洪到勐景莱,还有一百多公里,途经两个边防检查站,预示着我们已经进入边境地区。田野调查组则从广州出发,乘高铁,转陆路,早晨六点出发,接近凌晨到达。交通之便与路途之远,同时显现出来。
勐景莱村位于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境内,地处中缅边境,海拔约665米,距打洛口岸6公里,现有120户,587人,居住有傣、汉、彝、拉祜等民族。打洛江从村寨西侧潺潺流过,形成天然的国境线,勐景莱便与缅甸隔江相望,素有“中缅第一寨”的美誉。“勐景莱”为傣语,“勐”是村寨,“景莱”则是“追赶金鹿而寻找到的福地”,村寨历史悠久,傣泐文化积淀深厚。近年来,结合优越的区位条件和民族特色,勐景莱主要以乡村旅游、热带水果产业为主,努力发展民俗文化、傣族民宿与边境旅游,村民年均可支配收入2.8万元,2010年被评为省级文化名村,2013年被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及中国傣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示范基地。
旅游中心区的坐佛与莲池
坦白讲,当人类学与旅游相遇,心中多少有些不安,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旅游开发中的村寨?民族,文化,展演,景观,前台,后台,东道主与游客,现代性与休闲,原真性与文化再生产……一系列与旅游研究相关的概念扑面而来。不由记起二十多年前所做的旅游人类学研究,同样是在西双版纳,同样是傣寨,那时的民族旅游,夹杂着游客的好奇,村民的纯朴,商人的逐利,以及逐渐被旅游化与性别化了的泼水迎宾和傣女沐浴。而在如今的勐景莱,村寨的旅游景观打造在所难免,村民被期待甚或被要求保留传统木结构的干栏式建筑,虽然砖瓦水泥的建筑成本要远低于此,尤其在原木无法从缅甸进口之后。据说最初连村民安装太阳能热水器都被认为破坏村寨景观而受到限制,最后因村民反对而不了了之。
不出所料,依照景区规划,村寨有了“中心”与“边缘”的区分,塔林、神树、佛寺,以及周围的傣楼,成为旅游线路的必经之地,外围则是普通傣楼,不在景区管理范围,出现不少水泥与木结构混合的建筑,形制也没那么整齐划一。村寨空间也被塑造成了“前台”与“后台”,中心区的傣楼,以民族特色的建筑形式时时处于游客的凝视中,一楼还铺了地砖,放了茶台,摆了摊位,兜售茶叶、水果、傣锦、傣陶、木雕;边缘区的傣楼,依旧保持普通傣族人家的风格,一楼的安排比较随意,大多为水泥地面,停车、堆放杂物、晾晒玉米,各家各不相同。寨里也有村民开了民宿,“前台”和“后台”随之延伸至家屋空间,陌生与熟悉的边界不再清晰,日常生活的节奏也在悄然改变。
景观化的边境线
村寨里不时传来寨门和界碑处铓锣与象脚鼓奏响的傣族迎宾乐,不断地提醒大家,这里已被旅游搬演、塑造。团队游客跟随导游,顺着旅行社规划好的路线到此一游,顺手从沿路傣楼老波涛、老米涛(傣语阿公、阿婆之意)那里买上一些火龙果、芒果干、牛肉干或其他工艺品,又到寨中中缅边境界碑处打卡拍照,前后不到一小时,来去匆匆。从我们住的村民家远望,对面郁郁葱葱的山林已是缅甸。两网一路就在眼前,依稀让人记起大流行的三年。部分边境线已被景观化,爬满了常春藤,网下的围墙上画了释迦牟尼的一生,栏杆上挂满祈福牌,学业有成,财源广进,身体健康,家庭幸福,相爱永久,各种各样的心愿,各式各样的人生。
离边境不远的地方,设有为旅游打造的标识牌,不同的箭头指向不同的方向,分别标识出此地距首都北京2550公里,距泰国米赛245公里,距老挝关累口岸108公里,距缅甸打洛口岸6公里,以另一种方式告知我们身处怎样一个时空。当然,对于边民而言,边境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边境即是国家之界,又是生活之境,跨越疆界的各种流动在此汇聚。打洛对面就是缅甸掸邦第四特区首府勐拉,车行国道,远远便可看见勐拉山顶金龟寺的巨型坐佛。疫情之前,边民来往频繁,这里是傣/掸同源民族生活的地方,走访亲友,买卖土产山货,寻找季节工作,甚至跨境种植香蕉、橡胶及其他经济作物,实属平常。而昔日的边境一日游曾吸引了不少游客,勐拉博彩经济发达,很多人在跨出国门,感受异域风情时,也曾“为赌疯狂”。
勐景莱大佛寺
与其他傣族村寨相同,勐景莱也是一村一寺的格局,据傣族史料记载,勐景莱大佛寺已有1370多年的历史,一旁的塔林始建于1082年,建造之初共有大小佛塔101座,千年风雨后,目前仅存修复过的58座,静穆神圣。佛寺曾经是傣族村寨的传统学校,男孩们都会在此修行,学习佛经、傣文和傣族历史,如今,寺中已没有小和尚受戒,僧侣由景洪总佛寺派驻,由于僧侣人数较少,所以都比(傣语,佛爷)可能要住持、监管周边几个村寨的佛寺,平时总处于来来回回之间。最初几天曾多次拜访,都是寻隐者不遇。后来与都比聊天,方知由于国家宗教政策的调整,需要年满18岁才能在佛学院剃度出家,加之城市化、人口流动以及世俗化的影响,很多年轻人已不愿出家,而是选择接受世俗教育或外出打工,谋求发展。
不过,西双版纳特殊的地理优势与文化传统,以及跨越国境,南向延伸的傣泐文化圈,则为僧侣提供了出国深造的极好机会,通过佛学院推荐,每年都会有不少僧侣赴泰国、新加坡等地佛学院继续深造,勐景莱佛寺现在的住持就曾去泰国摩诃朱拉隆功佛教大学学习了十年,然后再返回景洪总佛寺。都比说当时还没有直飞航班,他从陆路经由老挝再到达泰国,一路上仰赖各地僧众照顾。疫情之前,也有不少缅甸僧侣往返于中缅边境,主持法会,为村民诵经祈福,滴水回向。村民也会不时去缅甸佛寺拜谒高僧,布施礼佛。这是另一种形态的中心与边缘,与作为“国家在场”的口岸管理与边境贸易,以及边民在日常生活中依凭历史惯习、社会关系和生存策略所形成的跨境/跨国网络一起,共同构成了当下人、物流动的边境生态。
边境,佛教、傣族、旅游,另一种边地风景,田野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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